蘇滄桑
一
紅豆杉
白露。當花甲之年的嚴家駿坐在明月山北麓的漫天晚霞裏,一次又一次回想六年前那個仲夏的午後——他獨自一人躺在千年紅豆杉樹下,像幼時躺在祖母的身旁,竟整整熟睡了兩個小時!他依然會在心裏感嘆緣分的奇妙。誰會想到呢,宜春,明月山,水口村,這片依山面水的坡地,會是他夢寐以求的桃花源,他的葉落歸根處。誰會想到呢,他與這些素昧平生的山裏人,會有如此深的淵源。
濫觴,緣起,一念,一瞬,皆成命運。浮沈商海幾十年,從老家上海出發,地球上無數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包括珠峰大本營,都留下過嚴家駿的足跡,唯獨中國地圖上這一抹最蒼莽的綠意楔入了他的靈魂。江西宜春,這座世界上唯一給月亮過節的浪漫之城、禪宗聖地、溫泉之鄉,以白雪皚皚的明月山、千丈的雲谷冰瀑、獨特的富硒溫泉給了他莫大震撼。站在傳說中嫦娥奔月的青雲崖絕壁上眺望,他想,史書上記載的「山上有石,夜如月光」的明月山,在月光下會是怎樣一番絕妙意境呢?
那個仲夏的晌午,明月山北麓水口古村山坡上幾棵參天古樹牽引著他的腳步來到了一家農家樂。兩棵千年紅豆杉、兩棵百年樟樹掩映著幾間破舊的土屋,幾個不善言辭的山裏人招待他吃了農家菜,喝了自釀米酒。微醺的他向主人借了一張破躺椅擺在紅豆杉樹下,向來睡眠質量很差的他,居然熟睡了兩個小時。夢裏,似有風聲雨聲、日影月影,似有山裏人的說笑聲,還有仰山寺傳來的陣陣梵音。
睜開眼睛,巨大的紅豆杉樹冠像祖母一樣溫柔地俯瞰著他。雲朵、群山、雲霧、溪流、蟲鳴……像兒時的小夥伴們環繞著他。淚水突然湧上了他的眼眶。祖父很早過世,祖母含辛茹苦,也最疼愛他這個孫子。父親有老年慢性支氣管炎,他後悔沒早點在海南給他買一套房子。沒有讓祖輩父輩享受到好生活,是他一想起就會落淚的事。
此刻,心如此安寧,如月棲山谷、惓鳥歸林。一個念頭如月光般越來越明朗:我要留下來,建一個家園、造一個民宿,讓全家人過上向往的生活,讓遠方的客人住下來、慢下來,讓當地山裏人的日子跟著好起來。
先是租了坡上叔伯兄弟兩棟破敗不堪的土屋及宅基地。村裏說,旁邊土屋住的是貧困戶,有殘疾,老婆也跑掉了,一人帶兩個小孩很苦,他家的也一起租了吧?
「好。」
當他說「好」的時候,不曾料到,未來六年,有苦夏般的打造歷程和寒冬般的疫情在等著他。
二
水稻田
她的淚奪眶而出,沿著她凝結了一層細密汗珠的雙頰滾落。她擡起皮膚粗糙的雙手,用食指飛快地將淚水往兩邊劃去。混合著淚滴汗滴的水珠落入了傍晚金色光線裏,映入了她身後綿延的金色水稻梯田,映入了一排排對著夕陽頷首肅立的金色稻穗。
這是2023年白露,我第一次走進明月山,感覺走進了人間仙境,向來以為,只有人與自然特別和諧的地方,才算真正的人間仙境。南惹村、水口村、田心村、丹溪村等二十多個唯美的古村,一座座古樸的百年老屋,一家家雅致的民宿和客棧,散落在中國地圖上最深沈的綠意中。每一個生長在此或偶爾駐足於此的生命,都詩意地棲息在千年銀杏和紅豆杉、百年樟樹和桂花樹下,在富硒山泉飛瀑和全世界負氧離子最高的雲霧間,所吸所飲所食所見,皆得天獨厚,堪比神仙。
當我無意中踱進明月山北麓一家叫「舊雨新知」的民宿,繞過一棵千年雄紅豆杉,沿著木棧道走向另一棵千年雌紅豆杉,聞到了越來越濃郁的稻香,如同聞到了家鄉玉環島向晚的炊煙。七幢高低錯落的木石結構房子安靜地匍匐在明月山北麓白雲生處、層巒疊嶂、波光粼粼、層層梯田之間,匍匐在兩棵千年紅豆杉和兩棵百年樟樹之下,匍匐在稻香和鳥鳴蛩聲裏。樹蛙貼在窗玻璃上傻傻地瞪著我,邊牧七月和小貓可樂一聲不響窩在我腳下,結滿瓜果的菜地和稻田裏,三只黑山羊和我搶道,水塘裏兩只白鴨顧自撲著蜻蜓。閉上眼睛,靜默兩分鐘,能聽到由一聲低低的蟲鳴而逐漸恢弘的田園交響曲……無處不在的「漁、樵、耕、讀」田園氣息,讓我瞬間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安寧和愉悅。
舊雨新知民宿
舊土屋與新建築、傳統文化與新生活、原生態原材料與高端國際鄉村休閑度假酒店元素相融合,老友與新朋於此相識相聚相知,尋得自我,回歸本真,這就是嚴家駿賣掉上海房產嘔心瀝血打造的宜春唯一的甲級民宿——「舊雨新知」。
忽然,我聽見一個柔和的聲音說:「為了這兩棵紅豆杉和兩棵樟樹,我們特意做了木棧道。」不知為什麼,我仿佛聽見了家鄉玉環島鄰家妹妹的聲音。我問發出這個柔和聲音、一身淡綠色亞麻衣褲的中年女子:「你是江浙人嗎?」她詫異地回頭看我,說:「是啊,老家溫州蒼南的。」
嚴家駿的妻子陳乙葦,這個和她名字一樣秀麗的女人是舊雨新知的女主人,剛剛從雲南趕回來,剛剛放下行李,我們相遇。於是,我對同伴們說,我想留下來,看看明月山的月亮。
此時,陳乙葦領我走在他們自己種的稻田裏。通往山坡上彩虹瀑布的小徑,是他們夫婦倆用定製的防滑石板一塊一塊鋪上去的。曾經住在上海別墅裏每天瑜伽、古琴、插花的「旗袍女神」,而今變成了一個素面朝天、膚色黝黑、手上皮膚皸裂、一身粗布衣褲的「女漢子」,卻想讓都市裏來的女客人們都能穿著高跟鞋和旗袍走在稻田間美美地拍照。聽我說出「心疼」兩個字時,她瞬間淚流滿面。
三
老照片
三年前,「舊雨新知」民宿終於開業,陳乙葦做了一個回顧小視頻。當她翻看三年來的一幅幅老照片時,整整哭了一個星期。每一幅老照片,都是那段嘔心瀝血打造歷程的見證——
戴著安全帽和近視眼鏡,穿著工裝、一副書生模樣的嚴家駿站在層層壘砌的幾塊巨石之上,將吊著一塊巨石的鋼索拉向自己,指揮著吊車駕駛員將巨石落在他腳邊的另一塊巨石上。民宿的設計、選材、施工和與當地的協調,他全部事必躬親。
他裹著一床毛毯靠坐在椅子上,頭發淩亂,額頭和雙手上有十幾處擦傷和淤血,右腳腕腫成兩個那麼大。工地上摔的。
他就著一碗黑乎乎的筍片燒肉吃著,他自己擺在露天的煤氣竈上燒了米飯。
一群騾子馱著嚴家駿從蘇州覓得的12萬片百年舊瓦片和他去宜春老城覓得的百年舊青磚,一步一步往山腰上挪。整整六大卡車瓦片經過三次搬運後破損了三分之二。
他背對著鏡頭,親手教保潔阿姨如何擦拭竹編抽屜隔板的灰塵,後背衣服全濕了。他將榻榻米草席的多余部分切割後,親手用粗線將一條條包邊縫好。
嚴家駿和妻子一起摔在泥水裏,哈哈大笑。連續的大雨使靠山幾間即將完工的房子出現漏雨和墻體塌陷。眼看近兩年的心血近乎白費,她蹲在墻角默默流淚。嚴家駿停下手裏的活,拉起她的手,拍拍褲袋笑說,都怪我沒經驗,好在我們賣了別墅,還有錢再來。不料,他一不小心踩到一個水坑,她慌忙站起來扶,結果兩人一起摔在泥水裏,看著對方的傻樣忍不住大笑。
美洲、歐洲、日本、泰國、雲南、上海、南通、義烏等地,都留下過他們尋找老物件、遊學、體驗、禪修的身影。
究竟是什麼樣的終點,才值得一路風餐露宿?究竟是什麼樣的願景,才值得年過半百的他們如此殫精竭慮?當「舊雨新知」像一個嬰兒從無到有、成形長大,她漸漸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他,也漸漸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這裏仿佛註定是他們的人生道場,修煉自己,造福自己,也造福當地和他人。從此,「共生」兩個字,融入了生命的每分每秒。
與自然共生。吃蟲子鳥兒們吃剩的水稻、瓜果和蔬菜,與草木蟲鳥獸為鄰,清晨在菜地裏撿到一只老了的葫蘆,曬幹,插一束野花,也是歡喜。
與山民共生。為房東們修繕房子供他們安居,高薪僱用他們和其他村民,三年疫情期間從未解僱一個人、少發一分錢工資;在民宿外造公廁、埋電線、建觀光平臺;聘請外地老師給全村的農家樂服務員上禮儀課,把不同消費需求的客人推薦給其他民宿或農家樂。很快,曾經交通不便、靠天吃飯的水口村被舊雨新知等民宿帶來的旅遊新業態「活化」了,雨後春筍般「長出」了近四十家各具特色的民宿客棧。老屋流轉、安置就業、環境改造……為當地鄉村振興註入了新活力,水口村名聞遐邇。
與客人共生。好的客棧,就像明月山上的大碗茶,成分是竹葉、草根、黃梔子果、橘子皮、夏枯草等,既暖心,又清涼,且治癒。即使有過無數憧憬,嚴家駿和陳乙葦也沒有想到,後半輩子會在這裏遇見如此多的舊雨新知、良師益友,給彼此的生活甚至人生以如此深刻的影響。特別神奇的是,這裏對婚姻或親密關系仿佛有著天然的療愈作用。一個三十歲的廣州女子獨自過來散心,她男朋友搶了三次高鐵票過來後,把她追了回去。一個患抑鬱癥的衡陽女子離家出走,她丈夫帶著孩子包車追過來,待了幾天,兩人和好如初。一個贛州女子被丈夫氣得一路開車一路哭,半夜才到這裏,四個小時後,竟主動打電話喊來丈夫一起分享。無數客人的贊譽和祝福,無數寄自遠方的美食和禮物,讓他倆覺得,再苦再累,值!
當她坐在稻田邊的平臺上,輕撫她最愛的古琴曲《秋風詞》,嘴角會不由自主向上彎起。層層梯田仿佛一幅金色畫卷徐徐展開,稻香濃郁悠遠,萬物生生不息。
當然,最困難的,是與困難共生。
四
星空下
用字典裏哪個象聲詞才能準確形容我此刻聽到的聲音呢?用哪個動詞才能準確描述它進入我耳蝸的動態呢?
我們躺在明月山北麓的星空下,頭頂朝著聲音的來處——章小琴盤腿而坐,為我們做頌缽音療。深沈悠遠的鏗鏘之聲仿佛在遠方一聲聲呼喚著我的名字,而後,是雨棍奏出的雨聲,而後,是海浪鼓奏出的海潮聲,像長著輕盈的翅膀,靠近我,環繞我,深入我。最靠近松果體的那一聲,猶如神諭。與此同時,秋蟬、蟋蟀、蟈蟈、紡織娘、樹蟋、黑金鐘、寶塔蛉等等,用億萬種語言在天地間編織著如水的天籟地籟,我們如仰面漂浮在蟲鳴之水域裏、繁星之河流裏。
水口村
章小琴磨缽發出的聲音如雷聲從左耳滾動到右耳,低頻、穩定、悠長的頌缽聲深入人體內核,懾服著內心的紛擾。她苦練多年的頌缽技藝和小姑子陳乙葦的古琴插花技藝一樣,都在這深山裏派上了用場。此時,她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剛才杭州家裏的兩個孩子和她視頻時戀戀不舍道晚安的樣子,眼眶又一次發熱。油菜花漫山遍野時,她曾帶著孩子們來此小住,瞬間迷上了這裏。近幾年她家的電商生意不盡如人意,而舊雨新知目前最大的困擾是團隊建設和人才培養。於是,她留了下來。
子時將近,我和嚴家駿、陳乙葦、他們從香港回來度假懷著寶寶的女兒俐琳一起坐在露臺上,等待下弦月升起。
陳乙葦喃喃地說,你看那朵白朵像什麼?
我說,像牛角,又像元寶。
黑暗中傳來嚴家駿的聲音:這還是第一次女兒陪我們一起看星星呢。
我聽到了他感嘆裏的幸福,如同幾個小時前我和他們一家坐在夕陽裏用晚餐時感受到的幸福。他特意下山兩次去買回番茄醬,給女兒做了她最愛的羅宋湯,抿嘴微笑享受著女兒驚喜的歡叫聲,還叫廚房夥計拿來幾個大碗,他親手打給員工們喝。
坐在亭子裏靜靜看遠山、雲霧、夕陽和晚霞,是嚴家駿感覺幸福的時刻。初春清晨覆蓋著一半湖水的雲霧,夏日裏特別好看的落日和偶爾出現的佛光,秋夜裏的滿月、梯田裏飄來的稻香、鹹鮮的西瓜、甜鮮的卷心菜,冬日紅豆杉落下的紅果子,鄰裏的說笑或雞飛狗跳聲,小夥伴們曬富硒菊花、打糍粑、烤茶的歡笑聲,深沈的睡眠,都讓他篤定,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他要分享給更多人。他也深知,每一個這樣的日子,都離不開「呵護」二字,人與大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
當他坐在紅豆杉下,將目光一次次投向遠山,會看到多年後白發蒼蒼的自己和更年輕、富足、彬彬有禮的村民們,會看到自己一年年種下的每一棵樹都已長大。那麼,從對面山上望過來的遊人們,將會看到色彩更絢麗、層次更豐富的這片山林,如果還能看到山林間走著兩位健步如飛的白發老人,身邊雀躍著他們的小外孫和一只叫七月的邊牧,那就更好了。
作家簡介:
蘇滄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在《解放日報》等開設專欄,出版散文集《紙上》《遇見樹》等多部。獲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文學獎項。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並被應用於中、高考試題,有的作品被譯介至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