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一
筆者作為天津人,前往中山市尋訪孫中山先生的遺蹟,心中總是浮動著些感慨。如今的中山市,當年叫香山縣,孫先生的出生地翠亨村,如今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的翠亨新區(qū)。筆者從酒店房間向外望去,看到建設(shè)中的「深中通道」海上大橋延伸至遠方的雲(yún)霧之中。站在孫中山故居的庭院裡,望著這座粉紅色的小小洋樓,筆者不由得聯(lián)想到天津的那座粉紅色洋樓張園。99年前,孫先生最後一次北上,在天津居住的就是張園。
那是1924年12月4日,北嶺丸號客貨兩用輪船駛進大沽口時正值清晨,孫中山走上甲板,從這裏可以看到兩岸景色蕭瑟得很,海河上許多小小的舢舨乘著潮水正向市區(qū)急駛,船艙中滿是銀光閃閃的魚兒。北嶺丸不大,甲板很小,還堆了一些貨物。孫中山繞著貨物慢慢踱步,他的4名衛(wèi)士不遠不近地把他夾在中間。
孫先生此時的心情必定複雜至極,他此行有兩大目標,一是組建國民議會謀求全國統(tǒng)一,二是廢除列強的不平等條約。然而,當北嶺丸駛?cè)胩旖虻膬?nèi)河航道時,他的這些目標已經(jīng)被對手和同盟者們破壞殆盡了。
兩個月前直奉大戰(zhàn)爆發(fā),馮玉祥原本與吳佩孚一同反奉,誰想他上個月中途倒戈,殺回北京,抄了吳佩孚的後路,將賄選總統(tǒng)曹錕囚禁在延慶樓。一向顧盼自喜的吳玉帥只能落荒而逃,潛回老巢武漢。孫中山、張作霖和馮玉祥結(jié)成「三角同盟」,算是控制了北方局面。只是,曹錕的總統(tǒng)已被罷免,北洋政府沒有個作擺設(shè)的當家人不行。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11月17日,當孫中山乘坐春陽丸到達上海時,滬上報紙刊出北方消息,張作霖、盧永祥、馮玉祥、胡景翼、孫岳這五位北方實力派軍人,在15日聯(lián)名通電,擁戴段祺瑞為全國臨時執(zhí)政。孫中山清楚地知道,段祺瑞是個極為固執(zhí)的軍人,否則也不會得了個「段厲公」的綽號,他奉行的武力統(tǒng)一中國政策,是孫中山建立國民議會,和平統(tǒng)一全國的極大阻礙。
我是不是又上了人家的當?孫中山必定會有此自問。他一點也不介意對手對他的污衊,說他此次北上是為了爭奪大總統(tǒng)職位。他也不介意同盟者的猜忌,認為他建議成立的國民議會是要利用佔據(jù)多數(shù)票的國民黨籍議員,將他選舉為新一任大總統(tǒng)。他最為介意的是北方民眾對他的觀感,能否支持他的政治主張。為此,他沒有聽從張作霖的安排在塘沽下船,而是隨船直駛天津市區(qū),他要直接面對民眾。
天津法租界大阪碼頭(今承德道東頭)的情景,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此刻,小警察李寶榮身著整潔的警服,站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感覺頭暈,眼前是他平生所見最為狂熱的場面。成千上萬人揮舞手中的旗子,高聲吶喊,沿碼頭登岸處排列著美國、英國、法國、日本和天津警察廳的鼓號隊,幾百人的樂隊從未合練過,此時是各奏各的曲調(diào),響遏行雲(yún)。天津各界的歡迎人群擁擠在碼頭上,一直排到了美昌碼頭(今赤峰道東頭),幾百條白布橫幅上寫著「歡迎孫大總統(tǒng)」「歡迎孫中山先生北上」等等。在如此混亂的場面下,要保護孫中山先生的安全實在太難了,人群中只要混進來幾個殺手,警察根本無從控制。李寶榮望了一眼他們的警長劉鳳池,見他在這初冬天氣里竟一個勁兒地抹汗。
寶榮是直隸省天津警察廳差遣處的警士,24歲。差遣處隸屬保安隊,分為6隊,共三百人,由警察廳長楊以德(就是評劇《楊三姐告狀》裡的那個警察廳長,在天津被人戲稱「楊青天」,外號「楊梆子」)直接指揮。差遣隊是天津警察廳的門面,選拔出來的警士們個個身材高大魁梧,穿著漂亮的黑呢制服,銅紐扣鋥光瓦亮,白箍大簷帽綴著金線,雙麥穗的帽徽,還有肩章、佩刀,夏天是白帆布裹腿,冬季是皮裹腿和牛皮鞋,神氣得很。
天津法國租界設(shè)立幾十年了,過去寬廣的海河碼頭現(xiàn)在顯得很是狹窄,堆放著一垛垛待運的貨物。歡迎孫中山的人群就在危險的河岸與貨堆中間擁來擠去,鈴鐺閣中學來了幾百名學生,被擠在幾垛麵粉堆中間,很是危險。法租界一位姓戴的華捕頭目滿頭熱汗地從人縫中擠過來,衝著天津警察廳的司法科長白振鏞大喊,讓他維持秩序。
突然,有兩輛汽車衝進碼頭,下來的是前往塘沽迎接孫中山的汪精衛(wèi)、孫科等人。這時有消息傳來,說是北嶺丸已經(jīng)過了陳塘莊,很快就要到達大阪碼頭。歡迎群眾的情緒非常激動,紛紛向岸邊擁去,擠在前邊的人隨時都有落水的危險。
李寶榮抬著白振鏞的腳,讓他登上一座麵粉垛,拿著洋鐵皮喇叭高聲命令歡迎群眾捲起旗子,排好隊,不許高聲講話。若在平時,不管是多麼混亂的場面,哪怕是關(guān)上、關(guān)下的混混兒群毆,只要差遣隊一出現(xiàn),立刻全都老實。今天這套不管用了,白振鏞急得在麵粉垛上直抖手,但也沒有辦法。李寶榮擠過去找到了警察廳鼓號隊的隊長,讓他們與美、英、法、日四國樂隊從方隊改成縱隊,在接客碼頭與出口處攔出一條通道,接應(yīng)下船的孫中山先生。
這時,一個白淨臉,戴金絲眼鏡的小個子,在後面拼命拉著李寶榮的手臂,操著徽州口音說,我是段執(zhí)政派來接孫總統(tǒng)的,你再找個人,等船一停就把我送上船去,我必須搶在別人前面第一個見到孫總統(tǒng)。
北嶺丸停靠碼頭用了好一會兒,孫中山手扶欄桿向前來歡迎他的人群揮手。一見跳板搭好,李寶榮與另一名警士挾起段執(zhí)政的使者便向前衝去,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然後站在孫中山的兩側(cè),很自然地擔負起保衛(wèi)工作。那人上前一躬到地說,報告總統(tǒng),我叫許世英,是段執(zhí)政的代表,來歡迎總統(tǒng),請總統(tǒng)下船。
這位許世英是段祺瑞的親信。段祺瑞原本打算在天津見過孫中山之後,再到北京就職,算是示國人以謙遜之意。不想,吳佩孚此時卻在武漢發(fā)了一封聯(lián)名十省代表的通電,說他要在武昌組織護憲軍政府,代表「中華民國」執(zhí)行對內(nèi)對外的一切事務(wù)。儘管吳佩孚要護的「憲」,是賄選曹錕的那個憲法,本身也不合法,但還是把興致勃勃的段祺瑞嚇了一大跳。
這時又有「小人」楊永泰挑撥,說孫文北上專來競爭領(lǐng)袖,而且隨身跟隨大批暗殺黨,目標就是段祺瑞和張作霖。於是,就在11月22日孫中山乘上海丸繞道日本北上的時候,段祺瑞匆匆趕到北京。24日,孫中山在神戶登岸,段祺瑞則在北京陸軍部宣誓就職,他在就職宣言中鄭重其事地宣布:「本執(zhí)政誓當鞏固共和,導揚民智,內(nèi)謀更新,外崇國信。」誰都能看得明白,前三句全是空話,只有最後一句「外崇國信」意思明確,就是承認了幾十年來列強強加在中國頭上的一切不平等條約。這樣一來,他便成為了孫中山北上最主要的對手,特別是在廢除列強各項不平等條約的問題上。
孫中山與許世英都是政治人物,禮儀上是極為周全的,見面寒暄過後,跟隨許世英上船的攝影師說,請總統(tǒng)照張相好登報。孫中山與夫人宋慶齡並排站在艦橋邊照了一張相。李寶榮這時看明白了,孫中山與往日看到的照片上不大一樣,他穿了一件藍緞團花灰鼠皮袍,青緞團花馬褂,手中拿著鴨絨呢帽,面色灰黃,帶著明顯的病容,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在燃燒。夫人宋慶齡穿了件灰鼠翻毛大衣,戴著有穗頭的灰鼠皮帽,顯得很年輕。這張照片如今很容易找到,是孫先生平生最為重要的合影之一。
然後,碼頭上鼓號齊鳴,萬眾歡騰,孫中山與夫人乘坐楊以德專門準備的天津2號汽車,緩緩駛出人群,李寶榮與另一名警士分左右站在汽車側(cè)面的腳踏板上。汽車在各國樂隊的《迎賓曲》中,向法租界梨棧大街駛?cè)ィ嚽笆欠ㄗ饨缪膊斗康氖謽尠囹T自行車開道,後邊幾輛汽車裡是汪精衛(wèi)和他的夫人陳璧君,還有李烈鈞、戴季陶、孫科等人。到了日法租界交界處,開道的自行車隊換成日租界的手槍班,車隊這才直駛張園。李寶榮等10名差遣隊的警士,是專門派到張園的警衛(wèi),日租界白帽衙門也派來了幾名便衣,門口是日租界的巡捕站崗。只是,張園的院子很大,僅有這些警力,守衛(wèi)並不算嚴密。
張園的建築外表上看起來很像個樣子,實際上裡邊沒有多少可住的房間,根本住不下孫中山一行人。汪精衛(wèi)與夫人陳璧君住在英租界大來飯店,孫科住在張園東邊的熙來飯店,李烈鈞與戴季陶住在英租界巴克斯道的張勳公館。
孫中山與夫人在二樓佔用兩間臥室和兩間會客廳,二樓還設(shè)了兩間警衛(wèi)室,由孫中山帶來的16名警衛(wèi)負責。樓下住著隨行的秘書、副官等人,進門處設(shè)了一間承啟處,由孫中山的副官馬湘負責。由於人多房間少,李寶榮等10名天津警士就在假山洞中搭地鋪將就了,伙食也是自理,大多回家吃飯。
說到吃飯,筆者在中山市品嘗了崖口出產(chǎn)的泥猛魚,這種兩河水的小魚極其鮮美。孫先生來天津時正值冬令,著名的銀魚、紫蟹剛剛上市,只是他重病纏身,不知是否有此食慾。這次他在天津居住了28天,是他一生中最後的政治活動,也是最為悲壯的人生行止,第二年3月,他在北京逝世。筆者此次到訪中山市,不由得回想起這段歷史,寫下一篇小文,算是以為憑弔吧。
(刊於2023年6月8日《天津日報·文藝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