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那些小飛蟲,只想緊緊地黏在保護區(qū)的每一株綠樹上,每一朵鮮花上,每一片白雲(yún)上,每一絲霧嵐上,每一滴溪水上,每一縷陽光上,以及每一位守山人的心上……
中國的大名山實在是多,即使如此,武夷山肯定也是在列的。然而我敢說,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會認為武夷是福建的山,而並不知曉它居然也姓「贛」。其實該山有21.8%的面積是屬於江西省的,而且總面積1280平方公里的武夷山國家公園,一峰連綿一峰,一嶺接續(xù)一嶺,無數(shù)奇峰林立的山頭中,最高峰黃岡山是在江西界內(nèi),海拔2160.8米,不僅是武夷山眾峰統(tǒng)領(lǐng),而且在我國東南諸山之中,也有雄居第一的威名。
早年我是到過武夷山桐木關(guān)的。桐木關(guān)是武夷八大關(guān)之一,雄居閩贛兩省交界處,通關(guān)盤山而上可至黃岡山頂。現(xiàn)在的關(guān)樓是一個不太高的中式建築,下面中央是一個倒U型門洞,上面站著一個雙翅飛翹的大屋頂,形象有點普通。那年我是從福建那邊到桐木關(guān)參觀的,當時還有人說,大家都跨過去站一站啊,就算到江西地界了。可惜後面的話他沒說,我們大家同誌們也沒往深一層想,那不就是原來武夷也姓「贛」的紅土地之省嗎?
今天這一趟走到江西鉛山縣,才得知贛武夷的三代老表們,為這片國家自然保護區(qū)(現(xiàn)已升格為國家公園),作出了多麼巨大的貢獻!
桐木關(guān)城樓下,簇新的公路像山間溪水,仿佛帶著「嘩啦啦」的歌唱歡暢地流過關(guān)門。兩旁高立的山頭上,油桐、青竹、綠藤、碧草、翠苔、鳥語、花香,景致完全是無縫銜接,大自然才不管你是姓「閩」還是姓「贛」。然而,增加了人的因素,儼然就覺得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了。
——卻原來,這邊有一片山崖做成的大墻,上書鬥大的紅字「未經(jīng)批準,禁止任何人進入自然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下面是同樣鮮紅醒目的英文標示。回頭看,穿著森林警服的工作人員,正一絲不茍地站在崗?fù)で埃唤z不茍地檢查核驗,一絲不茍地嚴陣以待,一絲不茍地準備出列,就像將要沖出戰(zhàn)壕的將士。
——卻原來,這邊的關(guān)樓上,還有一層樓高的一排黑體字「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那字相貌很兇的,從高高的城樓上壓下來,形成一種不怒自威的壓頂之勢,很有一種張飛喝斷當陽橋的不可冒犯的凜然。
——卻原來,關(guān)樓下面的崗?fù)づ裕€立有兩大塊一米多高的牌子,紅底大黑體白字「禁止松材及其製品進入武夷山國家公園」「非法買賣調(diào)運松材線蟲病疫木是涉嫌犯罪行為」。我雖不太知道什麼是「松材線蟲病」,但可想而知,這是對林木非常嚴重的一種危害,同時也能觸類旁通,聯(lián)想到其他一切病蟲害。這兩塊牌子雖然只有一米多高,但也給人一種泰山石敢當?shù)耐栏校嘧屛铱吹奖Wo區(qū)「雙肩」上的重擔!
——卻原來,我們今天得以進山採訪,也是提前多日就遞交了申請,經(jīng)過層層嚴格審批的。在這樣嚴格的審批下,贛武夷這片自然保護區(qū),每天只允許5輛車上山,多一輛都不行。為什麼呢?是怕驚擾到山上的精靈們。
我替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精靈們幸福著。
——你看,那邊興高采烈來的是一只黑熊,看來它是慣犯了,胳膊一擡,沖著保護區(qū)飼養(yǎng)的蜂箱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輕車熟路地一提拎,就把整個箱子抱走了。它知道裡面有自己最喜歡吃的蜂蜜,今天又可以美美地大「甜」一餐了。
——你看,那邊奔來了一頭野豬,小而窄的頭顱裡面,不知在打誰的主意。全身黑毛厚厚的,像穿了好幾層絨衣,個頭兒真不小,以至於讓我露了個大怯,以為它是黑熊,從此落下一個「指豬為熊」的笑柄。
——你看,那邊蹦跳著來了一只小鹿,像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機機警警地擡頭看看四周圍,然後才放心地翩翩起舞。不,它哪兒是小鹿,而是武夷山特有的黃麂,它可珍貴呢,是國家級保護動物。比它更珍貴的是它的小弟黑麂,這頑皮小弟個頭大,膽子卻特別小,嬌生慣養(yǎng)到白天根本不出門,只藏在山洞裏吃齋,念不念佛誰也不知。因為它們的數(shù)量太少了,研究數(shù)據(jù)非常缺乏,因此被稱為「世界上最為神秘的鹿科動物」。它們和大熊貓一樣是中國特有的物種,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亦被稱為「黃岡三寶」之一。我最喜歡的是它們的發(fā)型,天然地呈怒發(fā)沖冠之勢,朝天支棱著,像火焰一樣,也不知它們憤怒什麼?對誰憤怒?幹嘛要憤怒?
——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黃岡三寶」之二的黃腹角雉來了。真是傲慢啊,邁著帝王般的步子,真有點像拿破侖。當然我說的是雄性雉,它們頭上豎著兩根藍色的角,像古埃及皇冠上的翎毛,在今天來說更像路由器上的兩根天線。身上披著華美的羽毛,仿佛帝王的大氅。最為奇特的是胸前吊著一個翠藍底色、上面齊整排列著一指寬紅色條紋的肉裙,呈U字形,長至肚腹,花環(huán)一樣盛開著。奇妙的大自然真能把人驚倒,這種造型,不能不讓人立刻聯(lián)想到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頒獎儀式,獲獎的運動員們往往伸著脖子,讓頒獎?wù)甙丫Y著獎?wù)碌慕鸺t色綬帶套在他們胸前。有樣學(xué)樣,你不能不承認,我們愚笨的人類,真的可能就是跟黃腹角雉這可愛的小鳥學(xué)來的。不過「黃腹角雉」這名字讀起來真有點拗口,所以當?shù)厝烁娨夥Q它們?yōu)椤附请u」「壽雞」。它的個頭比家雞稍大一點,是1857年由英國人Google在福建西北部發(fā)現(xiàn)並命名的(我說這名字怎麼這麼別扭呢,敢情是老外的洋腔洋調(diào))。目前這「雞」在世界上只有4000只左右,零星分布在我國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亞高山地區(qū),珍稀程度堪稱「鳥中大熊貓」。由於它們的最大密度種群在黃岡山核心區(qū)內(nèi),因此江西鉛山縣被命名為「中國黃腹角雉之鄉(xiāng)」。
——你看,白鷴也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走來了。如果說黃腹角雉是皇帝,那麼白鷴就是皇後。它從頭上的紅頂子一直到長長的尾羽,披著一件雪白的鬥篷,覆蓋著肚子上的純黑羽毛。再如果說黃腹角雉像拿破侖,那麼白鷴就像伊麗莎白女王,嫻靜從容,心態(tài)特別好。我記得曾在福建太姥山的茶叢中見到它,當時手心裏托著幾粒花生米,它就溫良地前來啄食,不急不躁,不爭不搶,那時我就愛上了它。贛武夷白鷴比太姥山的要大一些,羽毛更幹凈,紅黑白分明,大概是遠離人類的原因。
——你看,不得了了,所有的鳥兒似乎都聽到了信兒,紛紛都趕來了,宛如過去閉塞鄉(xiāng)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圍觀看熱鬧一樣。光國寶二級的就有鳳頭鷹、大鵟、普通鵟、勺雞、褐林鴞……還有斑嘴鴨、環(huán)頸雉、翠鳥、冠魚狗(是鳥不是狗)、黃冠啄木鳥、家燕、煙腹毛腳燕、白鶺鴒、紅嘴藍鵲、北紅尾鴝、紅尾水鴝、紅嘴相思鳥、黃頰山雀、黃眉林雀、冕雀……最後,和黃腹角雉同等級的白頸長尾雉也耐不住寂寞,終於放下一級保護動物的高貴架子,加入了這場森林大狂歡。你就看吧,頭頂上,百鳥展翅舞翩躚;你就聽吧,眾喙放聲齊歌唱,本來大山裏就綠樹婆娑,光影迷蒙,這一下更成為童話世界了。
於是從四面八方、大山深處,又跑來更多看熱鬧者。不,準確地說,是趕來了更多參與熱鬧的動物們,除了怒發(fā)沖冠的黑麂和呆萌可愛的小黃麂,還有藏酋猴、黃猴貂、中華鬣羚、毛冠鹿、豪豬、果子貍、豬獾、鼠獾、華南兔……今天這是怎麼了,是動物們的「六一」兒童節(jié)吧,眾生平等,和睦相處,一個比一個玩得高興,直看得我目眩神迷,陷入了一種真想投身其中的衝動。
這真是個讓人艷羨的生靈仙境啊,大山裏還有著多達5000多種植物呢,植被分布的海拔梯度由低向高,依次為常綠闊葉林、針闊混交林、針葉林、中山矮曲林、中山草甸,是中亞熱帶最典型的植被垂直帶譜。還有幾百種漂亮得像七彩霞光般鮮亮的昆蟲。還有我不願提及名字的「五毒」,它們雖然相貌醜陋,但也是大自然之子,它們生猛的存在也是環(huán)境上佳的證明。可惜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講。
贛武夷的大山林中,也並非滿目皆綠。當然綠色是背景,是基調(diào),是主旋律,而參與演奏這場綠色交響曲的,還有雪色的條條山溪,金色的斑斑陽光,樹影間露出的點點藍天,以及雨後橫跨山崖的煌煌彩虹。負氧離子之多不用說了,人人的肺都被洗得清清爽爽,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脆甜脆甜的了。
——我們沿著他的足跡,在大山裏尋尋覓覓,他是辛棄疾,這條路是他當年走過的。
蘇軾與辛棄疾是我心中的兩位大神。我最崇拜「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豪邁,蘇東坡的豁達可說是人而為人、笑對人生的最高境界;我更仰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壯懷,辛棄疾的家國情懷永遠都在子孫萬代的心中熊熊燃燒。稼軒先生的一生,首先不是文人,他也並不想做個「一代詞宗」,那是他看不上的輕飄飄,他22歲就結(jié)集了2000多人投入抗金的戰(zhàn)鬥,曾帶著幾十名親兵闖入數(shù)萬金兵的大營,將叛徒張安國捉了回來。可惜他被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不容,42歲起就被免掉官職,在江西信州(今鉛山一帶)閑居了20多年,最後終老在這裏,至死也未看到北國收復(fù)的那一天,也再未回到出生地山東老家。他把自己的忠骨,永遠地留在了贛武夷青山懷抱的瓢泉。
我們在先生的墓前肅立,獻上三炷香,飲盡一杯酒。一片雲(yún)彩飛過,遮去陽光,「沙沙沙」灑下一陣英雄淚。「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以前背誦辛詞時,這些句子都不是我特別喜歡的,因為覺得太閑適、太煙火氣了,遠不如他的「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如今才明白,原來這是被閑適的稼軒,被迫從將軍變身為文人的稼軒,被「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不甘的稼軒。
驀然回首,個人只是微塵一粒,若不幸趕上暗黑時代,即使「弓如霹靂弦驚」的大英雄辛棄疾,也只能無奈地「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我們沿著他們的足跡,在大山裏尋尋覓覓,他們是朱熹、陸九淵、陸九齡、呂祖謙,這條路是他們當年走過的。
朱熹是南宋時期的大哲學(xué)家、教育家,被稱為理學(xué)大師,其學(xué)術(shù)思想在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上卓有地位,後人評價甚多甚高,此處無須多說。陸九淵的頭銜也是南宋時期著名哲學(xué)家、教育家,被稱為「心學(xué)之魁」,他的心學(xué)說「主要強調(diào)人的本心作為道德主體,自身決定道德法則和倫理規(guī)範,使道德實踐的主體性原則凸顯出來」,恰與朱熹的理學(xué)說分庭抗禮。精彩的是浙東學(xué)派代表人物呂祖謙,還嫌事情鬧得不大,於南宋淳熙二年(1175),特在贛武夷山腳下的鵝湖寺設(shè)了一個局,請朱熹、陸九淵當面辯論,還請來飽學(xué)之士陸九齡助陣。
史載,四位學(xué)問家相與激辯,眾多文化名士座下旁聽,場面盛極一時。朱說朱有理,陸言陸有道,話鋒銳利無比,氣勢奪人心魄,最後誰也沒能說服誰,留下了「理學(xué)」與「心學(xué)」共存的局面,也流傳下史稱「鵝湖之會」的佳話。善哉,古往今來,我中華有多少大神級別的精英,又有多少卓然不群的才人,然而哪一位也不可能窮盡真理,因而只能共存,「頓漸同歸」,各自貢獻出個人的一點認識與發(fā)現(xiàn),涓涓細流,汩汩流淌,從而匯成浩浩湯湯的文明的大河,滋潤和哺育民族的子子孫孫。何況目送青天,橫覽大地,世界各民族亦都創(chuàng)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文明與文化,薪火相傳,共榮共生,才使我們這個星球能夠篳路藍縷地走到了今天。
如此說來,「鵝湖之會」具有了更深廣的意義,四位學(xué)問大家不僅擦出了學(xué)術(shù)火花,更碰撞出人類文明之花。四子後人在此建立起「四賢祠」以為紀念,經(jīng)過千年以來的演變,今天此地已成為供人參觀遊覽的「鵝湖書院」,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古人真有眼光,專會選擇好風(fēng)景好風(fēng)水,書院背靠連綿青山,被遠遠近近的綠樹環(huán)抱著。最外面的大門樓上,依然高懸著古意盎然的「鵝湖書院」四字,一看就非今人所書,據(jù)傳是清代鉛山縣令李淳所題。書院內(nèi)的四賢祠、禦書樓、文昌閣、講堂、碑亭等處,亦在在都有題匾,比如「斯文宗主」「窮理居敬」「敦化育才」「繼往開來」等,一匾匾也都是古雅沈靜,遒勁厚重,全無浮躁與浮華之氣,不由不讓人心生敬仰,浮想聯(lián)翩。
整座院落仍完整,全部建築依然在,其森森古意、瑯瑯書聲、燁燁精氣神兒,也都還像庭院內(nèi)的老樹一樣,挺著腰桿,開闊胸襟,不卑不亢,沈穩(wěn)有度地挺立著,向後來人講述著諸子先賢們的諄諄教誨……
——我們沿著三位大師的足跡,在大山裏尋尋覓覓,他們是白居易、王安石、李商隱,這條路他們當年都來走過。
白、王當年是什麼心情,因為丟失了他們的詩文,已渺不可考。唯有李商隱,這位中國最早最優(yōu)秀的朦朧詩人,留下了一首《武夷山》:
只得流霞酒一杯,
空中簫鼓幾時回。
武夷洞裏生毛竹,
老盡曾孫更不來。
這是什麼意思?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照他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等朦朧詩句,很難言說他的真實心情究竟是什麼,但至少從字面上看不出「正能量」。李商隱這個文學(xué)氣質(zhì)一流高端的大才子,只因無意間卷入黨爭,致使一生不順,困頓坎坷,有時竟到了吃不上飯的極貧地步,簡直比杜甫活得還悲苦。他哪兒有心情像今天的我們,不斷高聲地歌吟山高林密,頌揚潺潺流水?
然而重要的,是他來過,讓贛武夷更多了一個支點。
對,支點。偉大的阿基米德曾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整個地球。」
——我在空寂無人的大山裏,踩著坑坑窪窪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路只有兩米多寬,地面上的成分是土和碎石渣,時不時還會被大一些的石塊絆一下,這種路,20世紀80年代以前很普遍,這幾十年已經(jīng)漸漸陌生化了。走得我的膝蓋好辛苦,腳好疼。
為了不干擾動物們、昆蟲們、植物們的生活節(jié)律,保護區(qū)裏堅持不修新路。沒有文件硬性規(guī)定,這是守護者們自己的選擇。結(jié)果,辛苦的是他們自己,困難的是他們自己,麻煩的是他們自己,但是他們心甘情願。如今這裏的守護人已經(jīng)薪火相傳到第三代,三代人堅守著相同的「支點」。
程林,保護區(qū)科研管理科科長,算是「護二代」。恰好姓了一個「程」,父親給他取名「林」,諧音「成林」,表達了「護一代」的所想所願,令人眼眶發(fā)熱。程林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出去上了幾年大學(xué),選擇的是植物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後就立即回來了,所學(xué)所用,用武之地上展開了英雄的功夫。沒學(xué)過的比如昆蟲學(xué)和動物學(xué),在保護區(qū)這所大學(xué)校裏自學(xué)。十多年下來,天上飛的,林裏跑的,地下扎根的,差不多所有的生靈都跟他熟了,以至於有一次,一條劇毒的竹葉青蛇跟他猝不及防撞了個臉貼臉,竟然沒咬他,就滑走了。萬物有靈,其實無論是他,她,它,內(nèi)心裏都明白誰對自己好。程林笑稱自己是被劇毒蛇親吻過的人,我定定地看著他平靜的臉,思忖著他的「支點」在哪裏。
——我在空寂無人的大山裏,踩著坑坑窪窪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保護區(qū)最著名的鐵杉樹王面前,我虔誠地站住了,雙手合十。這株王者,已有近500歲高齡,主幹筆直筆直的,頂端直插青天,仰頭看不到它的梢頭;樹腰以下又直插向下面的懸崖,俯身看不見底,只看到裊裊雲(yún)霧升騰著,讓人頭暈?zāi)垦!W钇恋氖撬粭l一條「手臂」,錯落伸展著千手觀音一樣的造型,因而也真得到了這個美名。在這位「觀音菩薩」身後,率領(lǐng)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鐵杉軍團,一株株像陣仗裏的士兵,擠擠挨挨地密集排列,一個軍團接續(xù)又一個軍團,乃至方圓400余公頃全是它們的軍營。南方鐵杉為松科鐵杉屬下的一個變種,是我國特有的珍稀裸子植物,第三紀孑遺物種,被譽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我國其他地區(qū)只有零星分布,唯在黃岡山區(qū)域保留著樹齡約300年的鐵杉原始林,因而也是「黃岡三寶」之一。不知為什麼,我腦海裏浮現(xiàn)出辛棄疾的《破陣子》,不由得吟誦出聲:「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一輛小而輕的電動摩托車無聲地停在面前,原來是護林員。他們是鐵杉以及保護區(qū)所有林木的忠誠衛(wèi)士,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天天不停地在大山裏巡邏。最早,第一代護林員們靠的是雙腳,後來有了自行車,現(xiàn)在換成了電動輕騎。我有點冒失地說:「這麼百丈深淵的,即使公開施工,調(diào)機械來伐樹,都很難做到啊。」護林員嚴肅地看了我一眼:「嗨,你可小看偷盜者們了,他們的能量大著呢。」我楞住了,想起2021年貴州發(fā)生的盜砍古樹案,連同一株春秋時代的2600歲古楠王在內(nèi),一共有30多棵古楠木被盜毀。現(xiàn)在,這看似平靜的贛武夷大山裏,竟也隱藏著如此殘酷的「戰(zhàn)爭」呢!我定定地看著護林員嚴肅的面容,思忖著他的「支點」在哪裏?
——我在空寂無人的大山裏,踩著坑坑窪窪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大山突然在這裏站住了,眼前的小小山坳裏,出現(xiàn)了一排簡陋的鐵皮房。屋子裏有四張上下疊床,簡單的被褥,還有一張小小兩屜桌,上面擺著一臺24英寸的老式大肚子電視機。對面是間小廚房,立著兩個煤氣罐,幾只盤子和碗,很簡陋。屋外,卻赫然立著三塊牌子:
海南師範大學(xué)·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生態(tài)學(xué)野外研究基地
北京師範大學(xué)·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瀕危雉類研究基地
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生物多樣性保護研究基地
雖然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牌子都很舊了,褪色,裂紋,塵土,然而光彩照人。這排樸素的房子是給來這裏搞科研的師生們提供的臨時住所,物質(zhì)條件雖然簡陋,但從精神意義上講,卻高貴得令人肅然起敬。
空寂的大山,可不是空洞的大山,而是一座寶庫。保護區(qū)承擔的任務(wù)多了,護林、科研、教學(xué)僅是其中的三大項。僅就科研來說,長江有多少條支流,黃河有多少朵浪花,保護區(qū)的科研項目就有多少分支分屬。那麼人手呢?保護區(qū)管理局從上到下,僅有30多人,當然是遠遠不夠的。於是他們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無論是「護X代」,每個人都幹成了一尊「千手觀音」。
張彩霞,管理局宣教中心一級主任科員,年紀40出頭吧,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那種女人,說話幹事都直奔主題,不耐煩拖泥帶水。她和丈夫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後遠離山西老家,跟著來到這片遙遠又陌生的大山裏,並像鐵杉一樣紮下了根。女兒從6歲起,就經(jīng)常性地過上了爸媽不在家的日子,現(xiàn)在長到16歲了,更是自己照顧自己,基本上自己解決一切問題。委屈不委屈?那是肯定的,但母女倆嘴裏說出的,都是淡淡的三個字:「習(xí)慣了」。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客人」們可來勁了,它們是不知從什麼地方趕來的小飛蟲,比小米粒還小,勁頭卻無與倫比的大,飛蛾撲火一般地往我們的衣服裏鉆,往頭發(fā)裏鉆,往鼻孔裏鉆,往嘴裏鉆,最受不了的是往眼睛裏鉆!鉆!鉆!大概平時太難得見人了,它們死纏爛打,前赴後繼,寧死不屈,粘上你就不撒手,不一會兒白色衣服就被「霸黑」了。我們不斷地扭動著身體,倒騰著雙腳,揮舞著胳膊,嚴厲地拒絕著這份太過分了的「愛情」。唯有張彩霞釘子一樣站在那裏,像一尊刀槍不入的女金剛。我定定地看著她安之若素的臉龐,思忖著這位北方女子的「支點」在哪裏?
告別的時刻還是來到了。
依依不舍。這會兒,一切都顛倒了過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那些小飛蟲,只想緊緊地黏在保護區(qū)的每一株綠樹上,每一朵鮮花上,每一片白雲(yún)上,每一絲霧嵐上,每一滴溪水上,每一縷陽光上,以及每一位守山人的心上——正是他們和保護區(qū)的所有生靈,共同發(fā)力,舉起了座座山峰,舉起了道道彩虹,舉起了高天厚土,舉起了古往今來,舉起了千秋萬代。
像高舉著一面輝煌的旗幟,他們把整座巍峨的武夷群山,高高舉向蒼穹。
韓小蕙:光明日報社首位領(lǐng)銜編輯,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北京東城作協(xié)主席,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兼職教授,韜奮新聞獎獲得者,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作品獲中國當代女性文學(xué)獎,郭沬若、冰心、老舍散文獎,三毛文學(xué)獎,劉勰散文獎,《美文》報人散文獎,以及北京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天津文學(xué)獎等。 出版有《韓小蕙散文代表作》、《協(xié)和大院》等30余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出版當代中國歷年散文精選等70余部散文集。
頂圖:韓小蕙